我坐在沙发上，摸摸狂跳的心。这个时候家里已经没有人了，爸爸妈妈都去上班了。而弟弟小杰，则回了他的四川老家。
说是弟弟，其实和我没有一点血缘关系。那个时候，妈妈和大娘都没有生儿子。可是奶奶一直都盼孙子，担心项家绝后担心大伯爸爸老无所依。不管大爷和爸爸怎么反对，不管妈妈和大娘怎么吵闹，不管堂姐婷婷怎么哭，都改变不了奶奶要孙子的决心。我们两家父母都在事业单位，生二胎就面临开除公职，所以奶奶没有坚持让儿媳妇做违反计划生育的事。生儿子难度太大，领养一个凭爷爷的本事还是可以做到的。
在我十一岁那年，这两个比我小六岁的小男孩儿就来到了我家。在婷婷姐的绝食抗议下，小鹏就住在了奶奶家。但是我没有反对小杰到我家来，看着他小脸蜡黄怯怯地站在奶奶背后，我就不忍心把他拒之门外。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家，难道连这个家也容不下他吗?
虽然生养我的母亲应该得到我的尊重，可是平心而论，我母亲做事是任性刻薄了些。我最喜欢的是小狗，但是妈妈一直反对家里出现带毛的东西。在我七岁生日那天，邻居武爷爷送了我一只毛茸茸的小哈巴狗。在爸爸的允许下，我把小狗抱回了家，但是我太高兴了以至于忘记了家里还有妈妈。回到家的时候，妈妈正做好了饭开开心心等着，一看到小狗脸就沉了下去。
“家里不允许养狗，”妈妈吊起眼睛看着我，“你不记得了吗?”
“这是武爷爷给的……”我都能感觉到自己有多么没底气。
“它是哪里来的我不管，我只知道妈妈不允许养狗，可是你却把它抱了回家。我数一二三，你把它送出去!否则，后果自负!一!”
“不要……”我抱紧小狗，摇着头，声音已经带了哭腔。
“二!”
“玲玲，你干嘛?毕竟孩子……”爸爸拍拍妈妈的肩。
“三!”妈妈甩开爸爸的受，走向我，“把狗给我，我给你抱出门去!快点，要不然你就不要进家门了!”
我求援似的看看爸爸，但是爸爸露出了爱莫能助的表情。我知道，我只能妥协。我把小狗交给妈妈，然后在心里为那只小狗默默祈祷。可是出乎我的意料的事情发生了，只见妈妈抱着小狗，走到窗边一扬手扔了下去(我们家那时候在三楼)。小狗哀嚎一声消失了，而我就愣在了那里。
之后一连几天我都在发低烧，昏昏沉沉吃不下饭，只感觉耳朵边有小狗的哀嚎。不久我好一些了，只是还有点头晕，躺床上迷迷糊糊里听到爸爸妈妈在讲话。
“玲玲，你不该那么做，孩子都伤心坏了。”
我竖起耳朵，然后就听到了妈妈坚定的声音：
“小孩子发低烧没有关系，让她长长记性也好，挑战妈妈的权威就该得到惩罚!”
回家的路上，我看着小杰低头紧跟着妈妈的脚步。妈妈个子高走路快，小杰跟的趔趔趄趄的。但是他不能不跟，因为妈妈在训话。
“脏兮兮的时候不许进门，洗澡后肥皂不许看出来明显变小了。坐沙发不许坐出深坑，不许打碎勺子碗盘。……还有其他的很多，回去慢慢和你说，要不然我一定修理你。”
小杰低着头，不时就要略带川音地回答“知道了”，要不然一定会挨骂。
“你耳朵聋了吗?我说了那么多，回答一声啊!放个屁也该有个响儿啊!”
小杰不可能都记住这么多，而且妈妈的规定总是细致的吓人，所以他就经常被修理。刚开始用的是皮带，但是我一看到他小小黑黑的胳膊上一下子淤血然后肿了起来，我心里就受不了了。
“你不能再打了!”我护在面前。
“你别当白眼狼，让开!你不要以为我不会这么打你!”
“他太小了，妈妈!”我没有让开的意思。
“你!我真是白疼你了!!”
我觉得妈妈眼里都要喷出火来了，我很怕妈妈会失去理智。但是还好，爸爸即时拽住了妈妈。
“别这样玲玲，你真的要用皮带打女儿吗?再说，搞得别人说你虐待养子，单位里传出去也不好啊!”
不知道哪句话起了作用，反正以后妈妈的武器换成了鸡毛掸子，云龙上小学后变成了硬拖鞋底。
我一直都想对小杰很好很好，我不知道做得够不够，但是我努力把我妈妈欠他的补回来。即使是养子，我都觉得妈妈那样太过分了。我相信善恶皆有报，真怕她会遭报应，毕竟是我妈妈啊!
后来，小杰在四川活着的唯一的亲人——他的爷爷过世了，所以云龙和我的舅舅一起回家了。妈妈本来要让小杰一个人回去，但是那样太危险了。
“这样绝对不行，”十八岁的我和妈妈一样高，“他才十二岁，万一出事了怎么办?”
“十二岁还小吗?我十二岁的时候哪里都去过!”妈妈瞪着我。
“现在多乱哪，我绝对不会让他一个人去的。”我语气特别坚决，妈妈一时让气住了，半天才缓过神来。
“那你就不要回去了，死老头有什么好看的!”妈妈转身冲云龙吼了起来。
舅舅正好在，他站了起来讨好地看着我妈妈。
“反正我要去四川搞调研，就把云龙带去算了!”
妈妈翻了翻白眼，没有讲话。
但是小杰走后，我的心就一直扑通乱跳。他跟着舅舅应该是安全的，可是我还是那么的不放心，而且好久都没有他们的消息，打舅舅电话也没有打通。
虽然妈妈在生活上对我很照顾，但是其他方面依然很严苛，和男生讲话都会被骂的很惨。而爸爸做了信用社主任以后，应酬也多了很多基本上没大有时间听我讲话。这期间，妈妈让爸爸为她的娘家各种亲戚找工作，让爸爸为我出国敛财。可是我不要，我成绩不是特别好，但是我安于我的未来生活。我不觉得出国有多么适合我，何况爸爸那些钱根本就来路不正。爸爸是个讲原则的人，可是比起原则，对他来说老婆的话更重要。我心里有多少话说不出来，以前被逼着学钢琴的时候，希望有只小狗可以陪着我，却没有如愿过。可是后来，我有了弟弟，他听我说话给我出主意，我也听他倾诉开导他。虽然没有血缘，可是我觉得我们就是亲姐弟，冥冥中有了一种特殊的默契。现在他几天没回来，我感觉又那么异样，心里恐慌难免的。
我就那么坐了一下午，直到爸妈快回来才起身去热中午的饭菜。可是到了傍晚，我恐慌的感觉没有了，好像小杰已经回来了一样。我心情好了很多，看来弟弟要回来了，自己可真是多虑啊!
晚上十点爸妈都睡着了，我却很清醒。他们上班很累，而我正好高考完放假所以白天睡得很足。玩了一会也没什么意思，就想去给自己热杯牛奶喝了睡觉。这时候门外边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，我想可能是爸爸或者妈妈去厕所了。
刚刚打开门，就感觉一股凉气从爸妈屋里传过来。妈妈有腰病，再热也不能把空调开这么大啊!我嘀咕着，朝他们的卧室走去，想给他们关了空调。可是走到门口，我直接愣在了那里。
只见爸爸妈妈都睡得很熟，而且空调根本就没有开。他们中间躺着一个人，用手臂紧紧搂着妈妈，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。而妈妈的脸上，也同样都是满足和幸福。我直接不敢相信我的眼睛，小杰什么时候回来的?而且，他和妈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?妈妈睡觉很轻，如果小杰偷着搂住她，不可能感觉不到。而这时候妈妈动了一下，也用手搂住了小杰。我惊得不会说话了，愣愣地回去睡了觉。
第二天，我一大早上就醒来了，以为自己昨晚做了个梦。可是走到门口仔细一听，客厅里似乎有说话的声音。
“小杰，你想喝牛奶吗?妈妈给你热一热好不好?还有姐姐的，到时候你们一起喝啊!”
“快点去洗脸刷牙啊，等会儿去叫姐姐起床。”
我跟触电一样僵在了那里，这是我妈妈的声音没有错，可是这是她的语气吗?我一脸疑惑的走了出去，看到爸爸也是这么一脸迷茫的站在那里。突然我抖了一下，怎么凉凉的?我环顾了四周，发现窗帘都被拉上了。
“凉飕飕的!”我嘀咕着就要去开窗帘。
“住手!”我听到了妈妈的一声巨喝，吃惊地回过了头。妈妈看着我，眼神又变得温柔起来。
“不要啊，我记得这窗帘是你最喜欢的，可以把照过来的光变得特别柔和，我们好好感受一下不好吗?”
我记得妈妈从来不允许在白天拉窗帘，虽然我很想看看效果，可是妈妈喜欢灿烂的阳光说，就没人敢在白天把它拉上。现在有机会了，我当然立刻点头。
一早上的饭就这么吃完了，我承认我和爸爸整个早上表情都好呆滞。临上班的时候，妈妈没有像往常一样换制服。
“老项，我今天想陪陪小晴和小杰，你给我请个假吧!”
爸爸愣愣地点点头拉上门，走了。
然后一上午，就在聊天做游戏和看电视中渡过了，中间我还受命下去买了很多吃的东西。我承认，这是我出生以来和妈妈一起最开心的一次。小杰也开心得不得了，一会和妈妈聊一会，一会和我玩一玩。到了傍晚，爸爸貌似也已经习惯了，和我们乐乐呵呵的享受起了家庭的乐趣。但是我还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，那种凉意就一直围绕着我，而且妈妈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苍白。
和昨晚一样，小杰爬到了爸妈的床上。而我却倦得不行，回到卧室就躺下睡着了。不知过了多久，我被一阵嬉闹声吵了起来。这么晚了，妈妈和小杰还没有睡吗?妈妈明天难道要继续请假?我决定提醒一下，就起身走到他们的卧室。可是一走进去，我就看到妈妈和小杰玩得不亦乐乎，而爸爸则不受影响的呼呼大睡。一看到我，小杰就开心的使劲招手。
“姐，一起玩会再睡吧!”
“是啊，晴晴，你看才几点啊?”
我看了一眼墙上的表，九点五十，的确还早，可以再玩一会儿。可是我刚刚脱下鞋坐上床，不可思议地一幕就发生了。我眼看到小杰又搂住妈妈的腰，然后伸出了长长的舌头缠住了妈妈的脖子，而妈妈很幸福的样子抱紧了小杰。我想叫，却叫不出来。慢慢地妈妈的脸开始腐烂，腐烂到最后爬出了好多好多白色的虫子。我扭过头看小杰，发现小杰也是一脸腐肉爬满了蛆虫。我看着蛆虫爬到了爸爸身上，他依然在沉睡。又看着蛆虫也爬到了我的身上，我动不了也喊不出来。这时候，一阵尸臭飘来……
我一下子坐了起来，感到身上已经被汗打湿了。屋里一片漆黑，只有小闹钟滴答滴答地声音。是一个梦啊，我擦擦脑门，白天的一切却浮现在脑海里。那股凉意，异常温柔的妈妈，出去买东西的是我，还有无论如何也不能拉窗帘……我感到屋里有抽泣的声音，连忙打开灯，看到小杰坐到我面前在哭。他的脸色惨白惨白，我突然明白了。我已经不再害怕，心里却袭来一阵悲伤。我走过去抱住他，像以前一样用脸蹭着他的脑袋。
“小杰，告诉姐姐，发生什么事情了?”
小杰抽泣着，把一切都告诉了我。
原来，他和舅舅来到四川的时候，他的爷爷已经去世了。因为多年没有见，所以感情也不深，哭几声表了下哀思就可以了。然后他就一直住在宾馆里，等舅舅调研完再一起回家。可是他中午出去买盒饭吃，结果过马路时却被驶过的车给……舅舅去了很偏远的地方，所以手机没有信号，而因为这个小杰的尸体还被放在附近医院的停尸房里。
我没有讲话，眼泪一串串的落了下来。过了好一会，我才想起来什么。
“你怎么会回来?”
小杰擦了擦眼泪，“我舍不得爸爸和姐姐，姐姐一直对我这么好，我想再看看你。这一天我使劲闻着姐姐身上的味道，真好闻。小时候，你抱着我睡觉的时候，只要我闻到这个味道就会睡得特别踏实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来找姐姐睡呢?妈妈……”
“这么多年，妈妈都一直讨厌我。其实我也不记得我妈妈什么样子，我记得有一次姐姐发烧了，妈妈把姐姐搂在怀里的样子真好。我多么希望妈妈也能这么对我一次，可是都没有。我被车撞以后，见到了一个还没有转世的婶婶。我就让她帮我到妈妈身体里去，让‘妈妈’对我好一些爱我一次。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，我很快乐。现在婶婶已经走了，我也该走了。”
我使劲摇着头，眼睛已经模糊了。
“不要……”
但是我怀里已经空空的了，真的什么都没有了。
这时候，我听到了远处传来一声鸡叫。屋里那股异样的凉意已经没有了，我跌坐在小杰坐过的地方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天亮了，客厅里的电话也急促地响起来。我已经猜到了什么事情，奔到客厅拿起听筒。
“晴晴，”电话那头是舅舅哽咽的声音，“我刚回来，他们告诉我小杰他……他……他走了!”
“舅舅，我知道了。”我沙哑着嗓子说。
“怎么……”舅舅愣了下，“那好吧，我把小杰火化了把骨灰带回来吧!”
“舅舅，你还能找到小杰他爸妈的墓地吗?如果能，就把他葬在他爸妈身边吧!”
“要不要和你爸妈商量一下……”
我挂了电话。
小杰被葬在了他的家乡，和他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一起。而我爸爸知道这件事以后，伤心了好久。我妈昏迷了一天，醒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，身体也调理了半个月才去上班。这件事只有我和爸爸知道，但即使这样，妈妈脾气还是好了很多，我想她可能也有感觉吧!
我考到了一所二本，离我家不远，所以爸爸敛的那些财就基本上没用了。我一直想让爸爸还回去，可是他和妈妈表示很难办，就不了了之。但是小杰这事让我觉得真的万事都有果报在里面，所以对爸爸做的错事非常担心。不过最近还是很太平，可能已经没事了吧!但愿如此!